細節
13 Apr 2006 琉森
琉森其實是一個連狗隻也打扮得企理得體的小市，沒有一隻狗會吠的，而且不只看不見流浪漢，連流浪狗也了無蹤跡。狗主甲拖著甲狗，迎面碰著狗主乙和乙狗，甲狗和乙狗欲圖互相靠近嗅嗅對方，但久經狗主訓練，兩頭精緻的小狗竟像人一樣只互相對望便一走而過，期間繫著兩位狗主的狗帶並沒有過份拉緊。這麼違反自然！因此深夜那個派對曲終人散而後，在冷風踱步回酒店，經過車站見到一位路宿醉漢一邊引腔高歌一邊迎面走來，那刻我是打從心底感到某種更近人性的感動。
存在一處地方久了，不免對那個地方找碴起來，看不過眼的細節愈來愈多──管她湖上有群漂亮的天鵝和鴛鴦，管她蓋天有著舊影樓佈景般的雪山風景──是的，他們說瑞士人是做事很重視細節的民族，看看機場候機大廳座椅的榫位吧，看看文具鋪那把摺尺的手工吧，我的確很渴望擁有它們同時又很討厭它們。大戰時期保持中立而變得富裕的瑞士，同行的朋友想像，全世界的人都在這裡洗黑錢，突然想到但丁那耳熟能詳的一句：The hottest places in Hell are reserved for those who, in times of great moral crisis, maintain their neutrality. 因而對這飄零燕般的世界噁心起來。
不過，這不代表旅程並不愉快，久別重聚的朋友們都在了，還要苛求甚麼？在美好/不美好的世界發發嘮叨，只是車站那位醉漢引腔提唱的歌聲而已，瑞士人應該不會介意照顧多一件不大習慣的細節。
再說Canicola
18 Apr 2006
最近讀到一段關於繪畫漫畫的，教人驚心動魄的文字：
"Throw your eyes into the sea like
a buoy. Narrating stories to make things endless, to stop the sadness. Tell
a story with silence, with ambiguity, with emptiness. Telling a story the
hard way, if necessary. Narrating the necessary, if possible. Incline emotions
through action. Squeeze the drawings, dominate the errors, question sincerity
and have a conversation with uncertainty. Demand attention, discover what
is barely perceptible. Destroy the crosswords, cancel all its numbers and
just stare at the blank squares. Gaze the black and white and put them into
a portrait. Your eyes into the sea like fishing hooks, deep in the water.
Observe what is real, tell a story. Stories like bodies, tales like buoys,
narration like hiccups. Language like clothes, sign seen as a voice. Conversations
in a magazine. A chess-like magazine, divided by affinities and contrasts.
A tiny magazine with the desire to grow. Even number-wise. We have opened
up a bit in this issue, pulling our chairs closer together and making room
for Gian Alfonso. A good angel for us, a great narrator, one that we love
to listen. One that never annoys us. Even when he is singing. This is how
we would like to open up each time. Because it's in our nature. Because you
can move around by areas but also following simple feelings. We would love
to host other artists in the future. We don't have any plan yet. We feel cold.
An apartment building magazine."
-- Edo Chieregato.
這段statement不好惹小，收於《Canicola》第三期。沒有見過哪個團隊有這般集中一致的火力，在作品中、在出版中流露這般凌厲的創作信念，而且純粹。不只第一次，向人提到這隊Canicola，是來自意大利波隆的漫畫家組成的團隊。唉，他們那麼年輕。
去年在Fumetto奪標的Amanda Vähämäki，推出了首本個人漫畫集《The Bun Field》，夢樣的故事潛到內心深處很純靜無瑕的地方。那晚讀了想死。過幾天想多買一本，Fumetto展場的書店卻已賣光了。我的「人生十大」清單漫畫欄下再添一本，一定放在頭三甲。這個清單當中只有她比我年輕，阿們。今年，在Fumetto奪得大獎的是Michelangelo Setola，well，不好意思，竟然同樣來自Canicola。
Amanda才剛畢業，前路未明，不知應該回到芬蘭還是留在波隆才好。後者不是漫畫之地，而她又不想當插畫師畫不想畫的畫。芬蘭又不見得好幾多。奪獎又如何？即使在歐洲，漫畫家同樣不能單靠畫漫畫糊口，除非在大出版社畫那些流行的警匪、探險、西部等題材的漫畫。這麼多年了，你畫不出那些能夠起印三千冊的作品就不能賺到可觀的收入。但還是有許多許多人繼承同時堅守著一些兩餐以外的小事情。不能說這是偉大或感人，這樣未免屈就了點，而是應該在社會機制無法肯定個人存在的時候放棄屈身投入下去的意志，同時在社會機制張牙舞爪要吸納消化個人的時候向它吐痰。這是關於個人主權的問題。
對不起，就連Mattotti (記不記得康城影展的海報？記不記《愛神》短片間的間場圖畫？)這樣一個國際大師，意大利也容不下他。他的作品倒在法國大受歡迎。「先揚威海外，才打入本地市場」的公式四海皆準所以令人灰。交通、出入境頻繁、居留方便的西歐白人之大陸，尚且造就了一些生存的契機(sorry，只for白人)。香港人仍然沒法離開家庭的藩籬，也因為社會資源的傾斜我們不得不依賴家庭，還遭那些能夠話飛就飛的人標插懶散之籤。
說回Canicola吧，這樣比較快樂。他們到底是非常馴良(也害羞)的人。而且產量和質素均非常穩定。成立年多至今共推出了三本合集。首集已售罄，我行李只夠載餘下第二、三期每期四本，總共八本，其中兩本惠勞江記了，其餘六本現於阿麥書房獨家發售。放心，有英譯的。為了這班打從心底仰慕的偶像，我不想在轉售中圖利了，所以書在阿麥賣得比定價還要低(免行李揹費)，唔信你算下十歐羅即港幣幾多？如果你喜歡畫畫但又很懶畫畫，如果你仍對「畫畫搵唔搵到食架？」這條世上最蠢的問題感到疑惑，如果你仍然想把自己的作品「做得mass o的」而背棄自己的信仰，Canicola將重燃你正在萎縮的創作力。
過期日記
27 Apr 2006
(小克和阿德剛完成了《東Touch》的畫稿，下星期一出街。他們畫了我們在瑞士和柏林的小故事。心痕起來，寫過期日記如下。)
-----------
回到香港，才知道我們在琉森下榻的Rebstock酒店，卡夫卡在1909年住過。我聽了直彈起。
x x x
我們原打算上雪山看風景，可惜那天風大，登山吊車暫停服務，便改到半山的樹林走走。小克、德和我後來停下來寫生。開始天氣還好，愈來愈冷，開始下微雨。
那天寫生的耐性欠奉，畫不出滿意的。阿德和小克畫得很入神。不過，阿德那幅森林畫，畫到以為係香港風景咁。
(如果知道M那麼喜歡看森林，應該等他抵步後才一同起行；他畫的樹林那麼美。在輪船上M吩咐A拍多些岸上樹林的照片，可惜樹林背光了拍不出什麼像樣的。)
x x x
晨早下雪。阿德平生第一次見雪，拿起相機拍照；房間電話響起，小克的聲音傳來：「真係落雪喎！」(關於下雪，詳見下星期一《東Touch》)
落街，我問：「雪是不是雨點遇見冷空氣凝結而成？」小克：「應該是吧。」我追問：「為什麼高空的雲不會先凝結成雪球然後整個掉下來？高空應該更冷吧！」小克：「係喎！」
後來我想，可能高空氣壓太低，水的溶點也降低，不會變雪。
x x x
他們後來都抵達了，那晚我們在酒吧碰面。我一直期待的周末還未來臨，他們早一晚便抵達了，我們在酒吧碰面。
A想點酒喝沒有零錢，急急跑到車站兌錢，回來竟還請我喝一杯。他們是一班很少見面的朋友，去年這時候才認識。奇怪地，即使互相交換寒暄對白但仍覺得很接近。美學的觀點和實踐接近，近乎愛。
漫畫萬歲。
x x x
最後道別那天我想拍照留影。Anke插嘴說，you only have to remember the person but don't have to remember the face.
這是為什麼我雖然已談了他們很多遍，但總覺得沒法好好地談他們，於是永遠渴望再談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