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置
1 Mar 2004
天陰，濕熱。早上的電話聆聲如辦公室般煩擾。背叛著意志向身體投誠，不肯醒來。
沒有收到Muji減價的消息，時裝店仍在轉季不轉季之間猶豫不決，沒有轉過廚窗的佈陣，沒有大肆割價，旺角依舊人潮湧湧，書店沒有新書上架，雜誌封面沒有推出新面孔，朋友都安在心裏，諸如此類。一定是我出門前都把整個香港擠進冰箱裏，回來拆封一切解凍成舊貌。十一天的行程完結，回來感覺像過了個多月，是因為行程太過adventurous，還是帶回來分享的手信太多？牛牛幾天前來電，我說，對不起現在不在香港不能詳談；今天撥號找他，他說現在不在香港不能詳談。正是這強烈的錯置感。我們甚至沒曾向對方交代身處在甚麼地方。
沒有風，天晚。最後一班巴士回到家裏我嘗試著檢閱一下買下的千斤書本，它們將要帶我到另外何處的旅程去。好靜，不肯睡去。
錯置(二)
7 Mar 2004
事實上我需要走許多的路，坐下來我就無法專注起來，停止思考又不停打呵欠。在車上，只有站起來才能心無旁騖地讀書，一坐下來就昏昏欲睡。最討厭在街上突然想到好點子卻不能瞬即回到家裏動筆寫寫畫畫，回到家裏卻又空白一片甚麼都擠不出來。最討厭自己到了三更半夜頭腦才最清醒靈活。非常不濟的感覺，不知道整個人到底甚麼出錯。打開Claude Hermann的畫集，除了覺得自己白費了太多時間和幹了太多無謂的事情之外，對自己再沒有其他評價了。
魔書
8 Mar 2004
任何時候都不宜看Claude Hermann的畫作。從台北以破產價把它押解回來的時候還興高采烈，每每對人家說這是一本死而無憾的書。只是愈看雙眼愈疲累，每揭一頁都是萬馬千軍的疲勞轟炸。儘管它如石沉重，我卻帶著它四處出巡，很想快點帶給阿德看看，我可以預計他的反應，一定會一起許下「我以後不再畫畫！」的毒誓，以後洗手不幹；也很想快點給書中人林冠中看看，看他有沒有遇過這種奇書。今晚與Keith會面，邊吃邊揭著這本驚世巨著，飯後疲憊不堪，不相信這是地球人的作為。Hermann的遊牧生活，他慘烈的遭遇，他一臉愁容所流露的高尚情操，他作為這個世界最後一位聖人，讀者顯得如他筆下的人物般渺小，渺小得無法再渺小下去。帶著這本書，我想起波蘭斯基的電影《The Ninth Gate》，片中主角挾著一本具魔力的古書，不停逃亡以避開神秘組織的追殺，沿途翻開書本，一次又一次釋放書中巨大的負面能量...。
je vous ai déjà dit
10 Mar 2004
Je vous ai déjà dit: entre tous les copains que je connais, ceux de notre âge, il n'y a personne qu'on n'y s'est pas passé un cauchemar de douleur dont on s'est pris par un simple souvenir. Personne. Cela ne peut que mettre en évidence d'une histoire vécue de débauche. Comme je vous ai déjà dit.
雜錦碟：假電影
12 Mar 2004
我開始構思我的年度雜錦碟，將喜愛的音樂輯錄成碟。去年一輯「分手情歌專集」供不應求，今年的概念則是「假電影」：整個package就像一張電影原聲大碟一樣有CD，附一本印有電影劇照的小書及歌詞，然而這是一部不存在的電影。即是，由現在開始，我就要動動腦筋虛設好些場景情節，四出拍照，拍一輯假劇照，彷彿有這部電影出現過一樣。然後弄好三十張唱片送給朋友(結果可能像去年一樣沒氣力撐下去而只做了二十張)，及/或作為向本站落訂買書/產品的人的贈品(好貴呀，當象徵式收回成本費啦)。
去年因為尋找CD Single的膠盒而苦惱，就決定今年要推出紙盒裝，矢志要比去年做得更精美！
暫定三個月後面世，請繼續留意本站最新消息。
備課
15 Mar 2004
抽了幾晚的檔兒，把今周課堂需要的圖畫scan好了，年多兩年前苦苦積累的image archive，因為一次電腦故障全部化為烏有，往後一兩年又慢慢再scan過，今次則添了約一年來買下的、又切切感動過的漫畫圖像，掃瞄存檔。
起來，就動手製作powerpoint，不消一個下午又排好筆記的版面。想起從前讀書時代，選修過一科建築系的通識科，很佩服教授一幅圖加一節caption的筆記；當然也很佩服另一科藝術系的通識科，教授所發的筆記只有作品caption而沒有圖畫，我的白描速寫(一面速畫教授放映的幻燈片，一面聽講，一面抄筆記！)的功力肯定是那時期練成的。而現在到我製作筆記起來，我總在兩者之間猶豫不決，圖和字該如何安排？
我不敢馬虎，怕愧對這處自己吃了那麼多年奶水長大的地方(雖然這可能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太多美好的畫作是說話解釋不來的；書是書，是要實實在在拿上手摸摸揭揭秤秤才行，最不想學生依賴電腦，最想他們知道，平面設計並不是電腦平面設計，而是紙張平面設計。然後，我開始從書架上逐一取出書本，撿入幾個袋子，撇在架上的書本就斜斜捱著，心想，大概我用這個傾斜度來走路，就可把它們背到上課的地方去罷，不，還是拉行李喼好了。
刻寫
15 Mar 2004
一半出於職責，一半出於私欲，近來找來好些書刊釘裝工具書籍和釘裝演變的史料，既想對先人流傳下來的智慧有所認識，又想親力親為落手幹幹，一篇未讀完就心散了，買來古籍復修技術的工具書，書才擱在架上只撕掉了價錢標貼，另一邊有家書店大減價，掘得一本油畫復修的巨書，結果頭頭不到岸，沒有讀完任何一本也沒有完成任何巧手製作，同時欠下各方稿債，然後出門遊歷，購入更多周邊的周邊、伸延的伸延的書籍。書呀書，明知自己對書毫無忠誠，卻又屢屢立下諸如「看不完家裏的書就不買新的」、「今個月下半月不買書」、「不把整本書讀完就不當看過這本書」的呼天搶地的假誓，怎麼辦？時間趕急，對一個課題鑽研下去到可以向學生傳授一知半解的淺見，到底需要花多少時間？
結繩紀事，伏羲畫卦，甲骨刻文，竹簡木牒，布帛卷軸，蔡倫造紙，書裹卷折漸成頁。這種演變，基於物質發明之演變進化而成，而人口增長亦增加了知識流傳的需要，運輸便捷也是進化中愈為重要的因素，於是文字就由雕刻變為漆寫，然後發展到大量印刷，是一個重量漸次減輕(放便攜帶)的過程。
可是，只要藏在心裏的意念的強度萬一超出心所能負荷的容量的話，概念就take form，形成，文字就生成了。Pokojski老師一首短詩：撕裂的透明 / 何處不一樣 / 無聲無光 / 其時只有筆桿。想是這個意思，內容的強度驅使形式的生成。於是我開始懷疑，古人刻劃文字，是出於一種極之原始而且強烈的動力，概念溢出成文。所以，雕刻文字這一個動作，與其說是為了要與人溝通，不如說是要表現一種內在原始的勁度──雕刻的最初，肯定不是雕刻文字，而是雕刻一劃劃用來記事的線條；心平氣和的時候其實沒有人會拿起刀來割手──這種勁，是要自己或別人狠狠地記著的意思，「刻骨銘心」一詞，不無對永恆意義的指涉。
於這對永恆的追求，有一刻我曾懷疑，最初也許先有紙張竹簡，然後才有木刻石刻，因為以墨書寫總不及雕刻一樣能夠流傳久遠，漆墨都褪了，剩下該會是雕鑿而成的文字。可是後來又想，其實這倒流的演變是沒可能的，因為愈古遠就愈少有頻繁的交通，就沒有對更輕型之書寫平面的需要，而且愈古遠就愈沒有造紙的複雜技術。依稀記起本雅明提到，愈遠古的藝術品愈著重其膜拜價值，藝術品全是附屬於宗教儀式的，而愈現代的藝術品則愈著重其展示價值，任何形式的展覽及媒體發放。如果書刊釘裝的演化是如此傾於物質的發明和交通往來，而不再是繫於那原始的勁或那永恆或靈性上的意義，也許整個文明的發展史也確如人們所說一樣，是人類的墮落史，或者經年歷代的進化，最初內心原始能量都給馴化了。
節錄
17 Mar 2004
"There is an age of development in our senses which does not emanate from our immediate surroundings but from a moment in civilization. This is far more important than anything we can learn from an era. Arts evolve not just from the individual but from an inherited strength derived from our preceding civilization. A talented artist cannot do just anything. If he only used his gifts, he would not exist. We are not masters of our work. It is imposed on us."─Henri Matisse《Propos à Tériade》
讀到"it is imposed on us"這一句，心裏泛起一幅圖畫：聖靈降臨，口裏說出方言。
強光，嘴唇不自控地抖震。
你那邊
19 Mar 2004
重讀Martin Tom Dieck的漫畫集《Salut, Deleuze!》，裏面的Deleuze，在黃泉下與船夫執拗，他問：「作為一個哲學家，不斷思考，著書立說，可否有一天完全地停下來不再思考？」船夫卻認為他只須要繼續下去就行了，因為若停止下來，不過是等如重新再開始思考而已，是重複的循環。抵達彼岸，接迎的是福柯、巴特和拉康，他們友好地接待Deleuze。然後，整本漫畫集，重複了五次，五次的渡海，五次的辯論，五次重複的圖畫配以稍稍不同的對白，作為對Deleuze《差異與重複》的回應及批評。
到Deleuze第三次航行的時候，船夫認不出他來，說他從來沒有載過任何一個相同的人。Deleuze堅持說，自己已經來過兩次，船夫卻認為，就算Deleuze來過多少次，他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個體；Deleuze反駁說不同時候出現的個體也可以是一個整體...。五次航行的爭辯，他們之間的分歧最後歸結於：Deleuze站在Mortality去幻想Eternity，而船夫則相反，站在Eternity的位置去理解Mortality。他們忘記了夾在中間的死亡的事實。
(Wim Wenders的天使飽受永生之苦而無味，要下凡體驗生命。)
身邊太多朋友，傳來不是病了的消息，就是死了的消息，我一再確認，每年的春季總是愁雲慘霧和烽煙四起的季節。抑或我蠢了，只會站在「健康」的位置去幻想「疾病」？兩者中間，隔著甚麼，兩者的差異又是甚麼，使得我感到隔閡重重和愛莫能助的無奈？
我想再翻開蘇古諾夫的《母與子》來看，他帶著母親在荒山散步，她費力站起來，蒼白瘦削的臉捱著蒼白瘦削的樹幹，兒子問：「你覺得人生如何？」她停了很久，不知她有沒有聽見，然後答：「不錯吧...，是的，不錯吧。」我也試圖設想自己的垂危，試圖了解這些病難作為人性的一部分，死亡就如此成就了人之作為人。「不錯吧...，是的，不錯吧。」
如果沉默，如果沉默能令人感到安全可以毫無顧慮地依賴──「忍耐生老練，老練生盼望，盼望不至於恥」──而又真的唯有假裝不為所動的沉默才能夠宣洩這種愁緒，我也希望可以錯有錯著。
即將開幕
20 Mar 2004
"Paintings"部分在本站開了一年有三個月以來仍未開幕，好醜怪，好失禮，好慚愧。一直未想到這版的layout如何安排才好，今晚剛開始製作，有點眉目。好，我給大家一個星期時間抹眼屎！吼！
節錄
23 Mar 2004
Yves Klein愛畫單色的作品，他狂戀單色的程度，是他靜靜躺下仰望一片藍天的時候，若有一隻鳥飛過的話，他就會大發雷霆。
每當有人問他為甚麼堅持要畫單色畫，他就會談起一個波斯的古老傳說，我找到這段：
"There was once a flute player who, one day, began to play nothing but a single, sustained, uninterrupted note. After he had continued to do so for about twenty years, his wife suggested that other flute players were capable of producing not only a range of harmonious tones, but even entire melodies, and that this might make for more variety. But the monotonous flute player replied that it was no fault of his if he had already found the note which everybody else was still searching for."
解惑
25 Mar 2004
課堂裏我談到好些自傳式漫畫作品，譬如J.Manix患乳癌的住院日記，David B.憶述兒時無邊的幻想和哥哥與癲癇症搏鬥的經過，Pauline Martin用最拙劣的筆觸畫出男友死前兩星期發生過的小事，Bert 用最複雜的線條繪畫生活的微細日常，還有我最愛的Satrapi在混亂的世界最單純的心。然後我提出三個問題：一、在自傳式作品中，作者如何處理私穩問題？二、為甚麼要關心別人的個人故事，這與我何干？三、作為記事媒介，文字、錄像、攝影、漫畫各有甚麼優點缺點？與其說我要提供答案，不如說我想不通，要學生們替我解惑，頭兩個問題顯然比較貼身。但即使前輩同輩晚輩一直予以肯定，我卻未能滿有信心地相信自己口中所說出的一切話、一些quote、一些說法，這些那些所有曾經猛然策勵自己前行的格言，面對著五六十個所謂對藝術有興趣但實質對時代和生命都冷漠的學生，我意識到除了一種無法以理據支撐的信心或無理的認信之外，就別無辦法可以使他們獲得我曾經從別人的作品中經歷過和獲得的了悟。我感到孤獨。在九百條叉路口停滯不前。但我知道只有作品本身──那些並未被畫出來的作品──才能解答我的疑問，才能消解悵惘，是一種猶豫照亮著前面的路，正如上面提到的我所敬重的前人一樣，它將會領我到達他們曾經到過的地方。
不散
30 Mar 2004
我不知道，為甚麼對於四方八面湧來的困擾，我已失去反抗的能力，甚至連憤怒這作為人的本能的權利也喪掉了。對事情的所有寬容所有體諒所有理解之後，剩下只有無限的鬱愁。
當看電視的時候並不是真正在看電視，吃飯的時候並不是真正在吃飯的時候，不著邊際的思緒帶著我逃到了甚麼可以匿藏的地方。法文裏有一個詞語很好，問人家「你的嗜好是甚麼？」，是說："Quelle est votre distraction?" (What is your distraction?) 所謂嗜好，原來是一種讓人逃離當下、置身度外的分心術。創作可會是最後的自救行動；但這些日子，在這場地談著這一切其實說穿了是可能與生活無關痛癢的抽象，寒冷原來一直隱伏在被窩裏，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