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氣
2 Jun 2004
在螢幕上點下「附件」一鍵，將電郵傳出，工作想就可以完成可以休息一兩天，可是檔案巨大就是伺服器也出了問題。不要緊，燒錄到CD裏再坐車去交件也好，往外走走。卻又不甘心甚麼都沒有傳出，於是把low resolution的圖案傳給好友過目，說「總是在雞碎咁多稿費面前跟稿件鬥氣，非要畫得滿意才交貨不准馬虎，尤其客人諸多要求。」傳出。出門。
在車上，Roadshow節目裏有杜麗莎訪問張學友的片段。試憑記憶記下這段對話：杜說，「你唱歌唱了很久很有成就，而且也很會演戲，演得很出色，可以我聽說有人指有些新出道的晚輩很會模仿你啊，例如你的演出──對不起我不能說哪一齣──這些人模仿你，你有甚麼感覺？」張顯得不知道杜到底在談論誰、談論哪首歌、談論哪部戲的演出，回答說：「我覺得... 好丫.... 哈... 幾好丫...。」然後二人哈哈笑，訪問終止。感到非常沒趣。這種甚麼東西都沒有說過的空殼節目，問題大於答案，前設與總結大於內文。愈來愈多的名詞成為一個個品牌的名字，愈來愈多時候每說一個單字就等於替商品宣傳，甚麼都要迴避，以後甚麼東西也不說，最好是一個「哈哈」的笑聲都不容許而要改成「呵呵」或「嘻嘻」，而以後所有人的所作所說，無法流傳後世。這樣最好。
下車，昇上一座一至十九樓及二十至三十六樓的乘客要分兩行隊伍上電梯的商業大廈某層，交稿。接過稿件的小姐說沒有想過我畫得那麼仔細，沒料我需時那麼久。我只說出一句作為一個出版部門應該要知道的事實：「封面很重要。」
然後與好友會面，一見面他就說起我電郵那句「跟稿件鬥氣」，並舉腳贊成，他說畫了很醜的畫出來自己也很不高興，這同樣是艱難。總是帶著熱切和希望也總是一場賭氣的賭注，也許這解釋了為甚麼許多畫家處事為人都磊落光明，畫起畫來卻滿是抑鬱怨氣。除此以外我們可以說甚麼才好？好，不如說說錢吧。我從錢包掏出一點替他銷售書本得來的小錢，他就拿一點請我吃下午茶。這樣一個下午，很熱很熱。
學外語
6 Jun 2004
重讀Marjane Satrapi的《Persepolis》，今趟捧在手裏的是英文版本，收錄法文原版四集的首兩集。把作者兒時活在革命時代、及她往後的成長經過的故事再讀一遍，本是為了比較兩個版本的不同，但一讀之下就變成是為了重拾及證實第一次讀到本書時劇烈地感到的那種被五馬分屍的激動。
書裏有一段說到革命成功推翻沙王後的日子，Marjane發現班裏有一位叫Ramin的同學的爸爸，從前是沙王旗下的秘密警察，曾殺害過上萬個左派分子。於是Marjane與其他同學便出外要找Ramin來報復，想要教訓他一頓，Marjane更找來幾枚釘子，唬嚇他。可是半路中途，幾個復仇的小朋友卻恰巧給Marjane的媽媽逮住，媽媽抓她回家又責罵她：「讓我釘穿妳雙耳朵掛在牆上如何？」Marjane就後悔了，知道罪不在Ramin而是他爸爸。翌日，她走到Ramin面前向他道歉，Ramin卻硬心起來，說他爸爸殺死那些「兇險的共產主義者」是對的。Marjane不解，回家問媽媽，媽媽嘆氣說：「天哪！Ramin在重覆著大人告訴他的說話哪，他將來會明白的...」然後，Marjane走到鏡子前對著自己說，you have to forgive，you have to forgive。她這樣繪畫自己。Il faut pardonner，il faut pardonner──我一再想到第一次讀到這段的情景，去理解一個字詞的意義，在這context下，代入一個九歲女孩的身分代入一個時代處境去理解一個字詞的意義──you have to forgive，you have to forgive。
Marjane的叔父後來給秘密警察捉拿及處決，處決前一晚在囚室中見最後一面抱最後一抱，再見面已是翌日報張上的硬照一張臉了。Marjane回到房間痛哭，而又把心裏一直擁抱的上帝憤然拒絕，喊著，"Get out of my life!!! I never want to see you again! Get out!"──最尾一句"Get out!"的原文"Dehors!"，你知不知道，只是一個牙牙學語的初學者剛剛學曉的一個前置詞，解作"outside"的意思──學外語的意義在於重新一次接觸事物，打回無知的原形去接觸事物，像你不明白甚麼是一件肉酸的東西、甚麼是一件核突的東西的時候，就去想像一塊酸的肉和一顆突露的果核一樣地去理解事物。例如說「工作」這回事，法文是"travail"， 跟英文的"travel"接近得非常可憐，你會想到「工作」可會是一件充滿奧秘的事情；又例如從拉丁語派生出來的西歐語言如西班牙文意大利文和法文，它們許多發音都是較依賴近頸喉的鳴震，而不是偏重在口腔裏的，這種更從內裏發出來的發音習慣，會不會是更有integrety、更有自信、更表裏一致、或更能articulate自己思維的民族習性才能承托得起的一種語言？
如果一種語言能幫助我們去理解事物甚至去理解整個世界，那麼語言本身並不承載事物/世界的內容罷？最近在《Persepolis》英文版的出版社Pantheon Books的網站找到這段關於Marjane的創作動機的段落(節錄如下)，她說如果她不認識別的國家的人而只從新聞報導認識這世界，她定會以為世界所有人都是奸險的。從這裏我看出她有一種焦急的熱切感，驅動著創作，而這種熱切之力量卻又比起許多以負面能量激發出來的作品更具感染力，即使她筆下的故事帶著極之沉重且負面的內容，產生出來的感染力卻又是正面的。如此我在思想這些微妙的事情又被搞得一頭迷霧，或者愈說愈遠了......
Marjane Satrapi: "From the time I came to France in 1994, I was always telling stories about life in Iran to my friends. We'd see pieces about Iran on television, but they didn't represent my experience at all. I had to keep saying, "No, it's not like that there." I've been justifying why it isn't negative to be Iranian for almost twenty years. How strange when it isn't something I did or chose to be?"
"After I finished university, there were nine of us, all artists and friends, working in a studio together. That group finally said, "Do something with your stories." They introduced me to graphic novelists. Spiegelman was first. And when I read him, I thought "Jesus Christ, it's possible to tell a story and make a point this way." It was amazing."
"(...)I'm a pacifist. I believe there are ways to solve the world's problems. Instead of putting all this money to create arms, I think countries should invest in scholarships for kids to study abroad. Perhaps they could become good and knowledgeable professors in their own countries. You need time for that kind of change though. I have been brought up open-minded. If I didn't know any people from other countries, I'd think everyone was evil based on news stories. But I know a lot of people, and know that there is no such thing as stark good and evil. Isn't it possible there is the same amount of evil everywhere?"
"If people are given the chance to experience life in more than one country, they will hate a little less. It's not a miracle potion, but little by little you can solve problems in the basement of a country, not on the surface. That is why I wanted people in other countries to read Persepolis, to see that I grew up just like other children."
給 會議五人
8 Jun 2004
走在路上、街上、書店、或乘車，那是我唯一可以獨自思考的時地，圖書館也好的。為方向和策略作決定的時候我感到困惑，在爭取空間發聲與及謀生的同時，我深刻明白到一種東西在特定的時地出現得太多其實是一種問題來的──即使作品的質是何其優秀──尤其媒體張牙舞爪地主導所有事件的生成；我必須盡早察覺及避免各種泛濫的可能，因為我信的是另一些甚麼。最偉大的人應該是隱姓埋名沒有名字的，譬如媽媽、勞動者、不加簽署的工藝家。上天優待我給我機遇，欣然接受或斷然拒絕均是容易的，做恰到好處的事情最難，就像今晚我幹掉了六隻蚊子這事與我們的計劃之間有甚麼關係呢這題目一樣難，噓，我開始語無論次了......
餘暇
13 Jun 2004
很多原先打算作的事情也未及完成，一直等待一點餘暇。假如有天我能夠花一整天靜靜坐在某圖書館去編修我的譯稿，然後到附近接某人下班，那就是非常幸福的事情了。
終於抽空update了"nothing new"一版，更新了《默示錄》的發行點。一年來逐少逐少添加了一些銷售的地方，種種原因，有時候我真的會為發行的緩慢感到快樂甚至驕傲(不是說反話)。感謝麥穗出版社。
早前訂購的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的《 從卡夫卡到卡夫卡》(De Kafka à Kafka)終於到手，打開頭版是作者的生平介紹，只有兩句，是這樣的：「莫里斯•布朗肖，小說家與評論家，生於1907年。他一生完全致力於文學工作及保持沉默，沉默是屬於他的。」我沒有揭下去，便合上書本，放回書架，等待能再次打開它的時間。
兩段
16 Jun 2004
街上可以做的活動，少得過份，我對著電腦一個295Mb的圖檔這樣想。畫一幅銅鑼灣街景，可以為筆下的人物安排甚麼動作？步行、提著購物袋、等過路、談話或不、東張西望或不，如果連手機也不打，街上容許做的事那麼少，幾個小孩又叫又跳或某人拿起相機拍snapshot放在現實的情景其實也可以很突兀。如果公共的空間等於公眾認可的共識和生活重疊的地方，自由是否真的那麼少？那我為人物添上不同的衣飾和造型，予以個性而區別開來，任憑他們以時裝來表現自我，這都貧乏，非常貧乏。
我讀著《釀造時代─1895-1970台灣酒類標貼設計》有點疑惑。作者姚村雄從日治時代到近代台灣的酒類標貼設計的演變，歸納了約五個階段：日人統治下日貨輸入台灣對酒品標貼的影響(抄襲日本風格)、台灣人對富中國傳統色彩的設計的喜好(具「喜慶吉祥」意味的設計)、現代西方設計的影響(Art Deco，Art Nouveau等)、殖民地台灣獨特的設計色彩(前三種混合)、及光復後反共的政宣式設計(標貼上印有「增產報國、反共反俄」的文字)。而正如中國人信相台灣是屬於中國的一樣，他們一直都認為中國人是外來的移民。以這角度去編輯成書，於是心裏得了「設計庸附於政治」的結論，一面想，感到有點焗。
靈浮
19 Jun 2004
為了可以上街遊行，必須以超速和超能力，在月底前完成手上所有大小繁簡的工作，惱著為何時間那麼少過得那麼快，睡過兩個多小時，並一直為夢境與現實裏所經驗的時間快慢之差距而不解。
起床，像一般人一樣，做著一些會阻礙其後工作的工作，這其後的工作又阻礙再其後的工作，其後其後的工作又阻礙其其後的工作──這可真不是文字遊戲啊！不是為工作，而是為著無法使內心安靜下來面對這一切而感到焦躁惱怒，像一個失眠的人極度渴望入睡一樣：我想看著電視的時候不被節目內容吸引注意，吃飯的時候不想被味道干擾思緒，請容許與體諒我這種與外界刺激完全絕緣的靈浮生活。要是我有天告訴你，某個電視節目很好看，那就是因為那個節目真的很好看，好看得可以把我拉回人間。比方說，假如我是一個海，我希望能把外界的事物汲納，而非被外界汲納和消化，我願意相信人人可以自主的方式相互影響與建立，我願意相信是潮水的引力牽制著月球的軌跡，而非星體的引力拉動潮汐。
有次在某電視節目看見有科學家找了一位藝術家來做小實驗，在藝術家寫作(抑或作畫？)之時，記錄其腦電波活動，發現在他靈感閃現，即電波圖上出現特強訊號之時，他正就處於特別放鬆的精神狀態。想不到點子的話，睡一覺吧，喝點酒微醉也行，難怪在一般印象裏，許多生意人傾生意都是傾到酒場裏去。Well，真是化學。
自畫像
24 Jun 2004
有時候，我只想不為甚麼目的而去作畫：不為開展覽、不為媒體供稿、不為生計、不為曝光、不為結集成書、不為發表、不為送贈親友、不為參賽、不為更新網頁等等。有種焚燒的心志，這幾年間漸漸減褪了，或者註定如此，同時也因為意識到了，自己無法管著的事情太多，就索性疊起雙手。
慢慢養成貪得無厭的習慣，把許多書本夾帶的「讀者回應卡」都填妥寄回，出版社就自把寄來各式各樣的Catalogue，像我在表格上自稱是零售商/媒體工作的人，走運的話會多有一份Press Kit。立心考量的話，可依稀看出外頭的出版動態/近期思潮，或對出版社的營生方式與發展企劃有所理解，短視如我者能學曉如何把一份出版Catalogue設計得精美且資料準確企理，都已經樂得死無怨。揭著Catalogue，我好想知道，一些人是如何會走在一起去組織一個團體，像L'Association、Amok、Freon、FRMK、Ego Comme X ......，哪一家出版社不是由兩三個會寫會畫的人開始的？最有效的團體運作形式是，每個個體都在團體中發揮了自己的強項，每個個體都能在團體中實踐到各人自己的方向──孤獨在一起。同樣，又有哪一隊組合，不是因為孤獨的原故而分道揚鑣？
打開Phaidon那份像報紙般大小的Catalogue，有一本叫作《500 Self Portraits》的集子，收錄自古埃及到二十世紀末的西方藝術史上的精選自畫像/自拍像，Rembrant、Frida Kahlo、Picasso甚麼甚麼大小名字，數得出都有份兒。我嘗試避免以心理學的目光、也不以審美的角度去看，單純地面對面，最好的閱讀方法，應該是以畫中人的神情去觀看畫中人，以面孔感受面孔。是了，好像突然明白了甚麼似的。